那些說不完的故事


林愉(註一)長得並不特別美,但是那彎彎的眼角,彎彎的眉梢,卻很有種乖巧溫婉的韻致,能討年長一輩的人喜歡。這就是為什麼,當一九五三年,曾志中回香港來物色一個小新娘時,一下子就看中她了。

那時候林愉已經三十一歲,以當時的標準來說,早就算是大齡剩女,但是一來戰後整個香港已經找不到幾個適婚男丁,二來從那三年零八個月(註二)以後林家就一直受窮,備不齊林愉的一份嫁妝,只好讓她一直剩著。

志中的出現,可說是讓林愉的父親母親喜出望外。媒人婆說得天花亂墜,直誇志中是留洋華僑,不但有學問,而且在洛杉磯經營著一個挺有規模的農貿市場,家道殷實,林愉跟過去肯定能過上好日子;志中本人又拍胸脯掛了保證,不但不要林家的嫁妝,而且只要把林愉許了他,就把林家的長子一道帶去美國。林愉的父母樂得合不攏嘴,滿口答應這門親事。

那一天,林愉躲在房裡,偷眼看父母和志中在廳裡說話,一個媒人婆夾在中間口沫橫飛的。沒有人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但不管她怎麼想,婚事畢竟是由父母做主說定了。志中立馬在香港跟林愉完了婚,第二年便把林愉同她大哥帶去了美國,還在農貿市場裡給她大哥安排了事。

到了美國,林愉才知道,志中的元配夫人周氏不久前癌症過世,自己是被要來做填房的。志中已六十好幾,有五個子女,除了小兒子曾艾迪以外,全都比她年紀大。五個子女早就都各自成家,各個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家族聚會上林愉彷彿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志中其實也不是什麼留洋華僑。志中的父親原本姓黃,年輕時被拉到三藩市當華工蓋鐵路,因1882年排華法案通過,苦於無法接家人來美。一九○六年三藩市大地震引起大火,摧毀了市政廳的移民記錄,一幫華工趁機偽造出身證明偽裝美國公民,黃老先生也搭上這列車,買了出生紙讓兒子黃志中以曾志中身份進入美國。

少年志中在洛杉磯,從小農產生意做起,越做越大,短短三年內就在洛杉磯市中心開起了農貿市場。

林愉嫁到曾家,頗受寵愛。一九六七年志中去世,遺囑將三分之一財產留給林愉,另三分之二由五名子女平分。林愉醉心慈善活動,她在洛杉磯,成立了「王林愉慈善基金會」,大筆大筆的捐錢給南加大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二〇〇八年,高齡八十七的林愉,立下遺囑將兩億遺產全贈與基金會。志中的五個子女,對此不能接受,認為財富是父親一生心血,應該回歸曾家,更懷疑林愉年老失智,被基金會董事迷惑而簽下遺囑,遂請律師以林愉年老失智、無法自理生活為由,向法院聲請財產監管保護令,聲請安排監管人,接管林愉名下財產,並限制她投票、自行選擇律師、自行選擇醫療服務等權利。法庭指定的監管人,卻自行判斷認定心術不正者並非基金會董事等人,實為曾氏子女 ,而繼續以林愉名義簽支票給基金會。曾家人大怒,又聲請撤換監管人。新任監管人梁安雅旋提起修改林愉遺囑聲請,基金會委任律師在法庭上痛批梁安雅實為曾氏子女的爪牙。

這個案子在洛杉磯高等法院纏訟多年,期間志中的五名子女有四名相繼死亡,只剩下小兒子艾迪,拖著風燭殘年的病體,還在不懈地和後母爭訟。林愉原任監管人的委任律師是激進的女性主義者,因為不忿林愉的遭遇,雇用了一個公關顧問,想把這個案子散布給洛杉磯地區的媒體,但是這非一起單純的法律案件,而是一樁複雜的豪門恩怨,加上那律師的新聞稿用詞偏激,一般媒體都敬而遠之。最後,這個故事畢竟還是引起了洛城十八台節目部主任的注意,轉到了專題記者曾小貓的手上。當時是二○一一年十月份,高齡九十的林愉,已經在監管令下與世隔絕超過兩年。

法庭文件落落長,曾小貓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看完所有文件;又花了一個月連絡各關係方,同時試圖和林愉老太太接觸。這才發現那監管令真不是鬧著玩的,曾小貓嘗試了整整一個月都見不到老太太一面,好不容易跟老太太在電話裡講上幾句話,第二天就接到威脅電話。

曾小貓還不打算放棄,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十八台面臨破產待售的命運,小貓在十二月一日接到通知,十二月二十九日就是最後一天上班。那一個月曾小貓發瘋了似的拼命想把這個故事放上螢幕,每天每天往返各個律師辦公室,又到林愉老太太家門口磨纏,終究沒有成功。反倒發現這個故事,越往下挖就越多秘辛,就算做出來,也絕對不是一條五分鐘的專題可以覆蓋的題材。

最後一天上班,曾小貓敲了節目部主任辦公室的門,向他報告了整個經過。主任聽得目瞪口呆-當初他是把這個案子當作一個單純的司法新聞交給貓的。這位主任是十八台少數幾個非亞裔的主管之一,他是墨裔美國人,不是華人,大概很難想像這種中式的豪門情仇。最後,他說,曾小貓,這不是我們能報導的,也許可以改編成小說…也許是妳的下一本書?

曾小貓說,也許呢。謝過主任,小貓轉身離去的時候,主任給了小貓一個熱情的墨西哥式道別-緊緊的擁抱,然後兩頰上各吻一下,說,曾小貓,妳是一個很棒的女人…沒有什麼妳做不到的事…我期待妳的新書。

世界上有很多曾小貓做不到的事,但是既然主任這麼說,這本書是非寫出來不可了。其實,曾小貓對於寫這種有嚴謹歷史背景的小說,真的沒把握;前方的挑戰巨大,小貓非常害怕。但是,看到值得關注的事件,就勇於報導,這才是記者的精神;看到值得閱讀的題材,就提筆書寫,這才是作家的靈魂。曾小貓九年的記者生涯,像這樣的故事,還有好些。這些說不完的故事,難道不都該被寫成書,廣為流傳嗎?

曾小貓欠小時候的夢想成為作家的自己這麼多,欠讀者這麼多,欠書中人這麼多。

就從這裡開始吧。

註一:本文所有人名均為假名。
註二:二戰期間香港日治時期,自1941年12月25日起至1945年8月15日止,香港人俗稱之為「三年零八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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