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泰迪熊…There was a Teddy Bear...

我認識一隻泰迪熊。蓬鬆溫暖的安哥拉羊毛填塞成它渾圓豐滿的身材，樸素的厚絨布縫製成它金黃色的毛皮，黑色的繡線勾勒出它憨厚的表情。這隻出身英國、百分之百手工製作的泰迪熊，遠渡千山萬水，歷經漫長歲月，陪伴一家三代經歷戰火、野火，一直到今天，它還坐在這戶人家的壁爐上。

第一次看到這隻泰迪熊 ，是在CBS電視的新聞畫面上。二○○八年十一月的一個夜裡，南加州野火肆虐安娜海姆（Anaheim），燒光了一整個山頭。第二天，我吃晚飯配新聞的時候，在報導中看到，夜裡外出避難的人們在清晨回到社區，看到靠近山頭的一連五戶人家都被燒成廢墟；人們於是哀嚎痛哭，抓著電視台記者的麥克風訴說自己的不幸。廢墟中，唯一奇蹟似的保存下來的，就是那隻金黃毛皮的泰迪熊。它在新聞畫面中出現不過三秒鐘的時間，卻緊緊攫住了我的目光。短短三秒鐘的時間，我卻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那金黃色的小熊，在晨光熹微中淡定的坐在一堆灰燼中，還是憨憨的笑著。從畫面上看來，整隻小熊完全沒有損壞，就著麼坐著─十分令人安慰的坐著。

不到一分半的時間，新聞就播完了。我還握著一叉子的通心麵，想著那隻小泰迪熊。多麼令人欣喜啊，我想。經過這麼大的災難還能保存下來的泰迪熊，它的主人想必是極有福的人吧。我真想親眼看一看、親手抱一抱那小熊呢。

因緣不可思議，八個月後，這隻金黃泰迪熊的擁有者史丹利一家人，準備在燒成廢墟的舊家原址破土、動工、蓋新家，邀請所有火災過後曾經伸出援手的慈善團體、以及曾經報導南加大火災情的媒體參加破土典禮，以表感謝。自火災過後就持續關懷受災民眾的南加州橙縣（Orange County）慈濟志工也在受邀之列。我作為電視記者，隨志工前往史丹利家，滿心希望能一賭這隻泰迪熊的本尊。

那一天陽光普照，場面熱鬧而混亂，史丹利家的工地前飄起三色氣球、掛起感謝海報、擺起排滿點心的長桌子迎接客人。記者、政客、慈善機構人士齊聚一堂，把握機會表現對社區的關懷；由於房屋保險理賠或是其他種種問題，而遲遲不得重建家園的受災戶們也聚集在現場，把握機會哭訴申冤。忙亂中，一群政客忙著遞名片寒暄，一群記者忙著包圍史丹利先生，史丹利夫婦的獨生子拿起粉筆忙著在馬路上塗鴉夢想中的家園。我看見空中掛著金黃色的太陽，人們臉上金黃色的笑容，桌上擺著金黃色的甜甜圈，卻沒見到金黃色的小熊。

最後我在人群中見到史丹利太太。她說破土典禮當然不能少了幸運泰迪熊，便從他們的車上把小熊抱下來。

於是我見到那幸運的金黃色泰迪熊了。這隻作工精細的泰迪熊不過十二英吋高，一如我八個月前在電視新聞畫面中看到的那樣，除了部份的毛皮磨得有點禿以外，一切完好無損，神情憨態可掬。

不知何時，史丹利先生也走過來加入我們。他拿起小熊，說：“這隻泰迪熊很勇敢呢。這是我媽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抱著躲空襲的小熊。一九六五年我們全家從英國移民美國，我很怕搬家，我媽就把這隻熊送給我，說它會保護我。我覺得這小熊是我們家的吉祥物，一直留著它。這次它竟然從大火中倖存了。我們這一區沒有什麼東西留下來，就只有這隻小熊─而且它一點也沒有被損壞。”

泰迪熊望著主人，憨厚的笑著。啊，二次大戰期間的英國空襲嗎？橫越大西洋來到機會之地的歐洲移民家庭嗎？我還想再多問點關於這隻泰迪熊的故事，但是一群記者圍了上來，史丹利先生的注意力馬上從泰迪熊和我身上移開了。眼看著同業們忙著訪問史丹利先生破土蓋新家的感想，我卻好想、好想採訪這隻泰迪熊─遠渡重洋，歷經滄桑，對主人一家不離不棄，小熊一定有好多故事可以說吧？

我想起中學時代讀過余光中的《一枚銅幣》：…剛才，是哪個小學生用它買車票，哪個情人用它卜卦，哪個工人用烏黑的手指捏它換油條…讀了這首詩的我，有好一段時間，總忍不住要盯著銅幣上的人像瞧，想像它會開口對我說些什麼。此刻，這種似曾相識的心緒又浮現了。

我又想起日本“菊人形”的傳說：同樣是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據說有一位鈴木先生，把三歲就夭折的女兒菊子的人形娃娃供奉在小廟裡，戰後回國，發現娃娃的頭髮長了，相信是因為菊子的靈魂寄託在娃娃身上的緣故。據說，越得主人珍視和疼愛的娃娃，就越容易成為靈魂寄託的對象。八○年代，菊人形的故事被日本媒體當作可怕的鬼故事大肆渲染和報導，傳播無遠弗屆，年幼的我，在台灣的幼稚園裡聽到這個故事，便完全地相信了，但只覺得羨慕，並私心希望我最心愛的小狗娃娃也有靈魂。

親愛的金黃色的小泰迪熊，你呢？你一定也有靈魂吧？你何其勇敢，何其忠誠，歷經戰亂、漂泊、天災、種種的顛沛流離，陪伴主人近一個世紀。史丹利一家人又是何其堅韌，何其有福，歷經戰亂、漂泊、天災、種種的顛沛流離，今日又在灰燼之上重建家園。

破土典禮結束了，曲終人散，地面上散落著剪綵用過的紅藍白三色紙屑。史丹利一家對媒體的吸引力也就到此為止了。在那之後，持續探訪這一家人的，只有慈濟志工；持續陪伴這一家人的，還有泰迪小熊。

我再一次見到這隻金黃色的泰迪熊，是在史丹利一家人在房屋重建期間暫時棲身的小公寓。一進門，就見到那泰迪熊和一個慈濟竹筒一起坐在玄關處。史丹利太太每天接兒子放學回家時，便存些零錢進那竹筒；銅板落進竹筒裡，泰迪熊在一邊看著。我看到這只竹筒的時候，它已經很沈，想必是史丹利一家已經存了許久。聽志工說，史丹利先生在台灣莫拉克風災的時候，儘管自己還在困頓中，仍然慷慨解囊，捐了五百元美金給慈濟賑災。這是一家有情人。

我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二○一○年二月，他們的新家落成，一家人開派對慶祝。我收到邀請，本來也想前去看看那一家人和那隻小泰迪熊，但不巧出差，失去了再次和泰迪熊見面的機會。據出席了派對的人說，泰迪熊現在坐在史丹利一家人的壁爐上，居高臨下的望著客廳。我想那是一個再適合不過的位置了。被這樣一家有情人這樣珍視的小熊，必定也是有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