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 The Fighters

小時候,曾小貓非常非常的「愛國」。可能是坐在貓爺爺的膝頭上聽多了他「總有一天要打回大陸去」的雄心壯志,年幼的曾小貓一直以為反共大業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事,戰死沙場是有史以來最光榮的事。貓奶奶噴著鼻息,不高興的對爺爺說:「你不要讓小貓以為人長大了就是要去打仗的。」曾小貓可不懂為什麼。去打「共匪」,就是要打到斷手斷腳的回來啊。

但是,貓爺爺沒有打回大陸去,也沒有斷手斷腳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他最後是腦溢血,安安靜靜的死在醫院。曾小貓真為爺爺傷心。

到了唸書的年紀,看到書上寫著「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曾小貓就以為,重於泰山的死法莫過於戰死沙場了。

長大以後,曾小貓立志要成為國際特派記者,最好是派到戰地去,在採訪中殉職。2010年海地強震的那一天,小貓在長官的辦公室又叫又跳,吵著要去海地。長官不耐煩的說,等一等,等當地情況穩定了再說。小貓生氣的說,等到穩定了才去,那還當什麼記者?

小貓跟搭檔的攝影大哥抱怨,他笑著說,怎麼了妳是跟老公感情不好,急著要送死?

小貓一肚子瞧不起的瞪著攝影大哥,覺得有這種搭檔,真是倒楣透頂。

這些利比亞青年,也是這麼想的吧。不自由,毋寧死;要反抗暴政,要慷慨就義…



一直到現在,曾小貓幹記者也進入第九年,也跑過幾次災區,卻還沒有實現跑戰區的心願。這一年來在洛城十八台製作主持的單元《小貓看世界》,常常處理戰爭新聞,也只能看著外電中斷手斷腳的畫面,在心裡向那些在槍林彈雨中傳回畫面的同業致敬。

只是,光是看畫面,掐sound bites,曾小貓對所謂重於泰山的死法,似乎已經有了不同的想法--

利比亞內戰已經超過一百天,現在利比亞的反抗軍,已經比較有組織,也訓練得更精良了。按照曾小貓的從前的個性,看到這些利比亞青年,精神昂揚的接受訓練,高喊不能凱旋榮歸就要戰死沙場,應該要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才對。但是,小貓發現,自己全身的血不但沒有沸騰起來,反而凍住了,含在眼眶裡打轉的,與其說是感動,不如說是憐憫。

到底,什麼樣的犧牲,才算是重於泰山?

當年貓爺爺高喊反攻大陸的時候那麼的慷慨激昂,但是不過二十年的光景,兩岸的議題早已不適合用戰爭來解決。爺爺活得不夠久,沒有機會像曾小貓一樣,因為說著帶外省腔的台語,而被計程車司機莫名地辱罵一頓然後趕下車。這樣的情況,要是發生在爺爺身上,他老人家該有多麼傷心啊,內地已經無從反攻,島上又無立足之地,外省老兵變成喪家之犬,反攻大陸的偉大夢想不論在內地還是島上,都變成笑話。

唸大學的時候修攝影課,去陰陽海,也就是台金煉銅場的遺址外拍,那廢墟真的跟個神話一樣。老師說,你們看這個陰陽海,就是煉銅廢水排放到海裡造成的,煉銅場都已經荒廢了,污染卻不會消失,人類一時貪婪,造成的後果有多可怕!曾小貓卻想,當年挖礦的先民,真的是一群貪婪之輩嗎?還是只是抱著人定勝天的偉大夢想,犧牲自己,冒險採礦,想讓家人過上一點點好的生活?畢竟在那個年代,採礦其實是很危險的工作。只是,不過一個世紀的光景,當年勇於犧牲的台灣經濟奇蹟背後的無名英雄,卻變成人人喊打的環境罪人。

今天,利比亞反抗軍的指揮官說,戰爭開始的時候,簡直像在野餐…剪到這句bite,曾小貓就想起,米契爾的巨著《飄》寫道,一個參加過散米諾戰爭的老兵,勸一心要上前線殺「北佬兒」的南方青年:「打仗可不是野餐啊!」但是沒有一個青年聽得進去。南北戰後,為著愛家愛鄉而從軍的南方青年,被貼上種族主義者的標籤,遭世人不齒到如今。這又是他們披上灰色軍服,往賓夕法尼亞挺進的當時,所料想得到的嗎?

平凡如我們,怎麼樣才能知道,今天的慷慨犧牲,百年之後還禁得起歷史的考驗?

戰爭如美酒,可以痲痹一個勇者,也可以痲痹一個懦夫。大智大仁大勇,和似是而非的一時衝動,兩者之間的界線何其模糊。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可惜在那個關口,誰慷慨誰從容,似乎不是那麼容易說得清楚。事實上,儘管有文天祥的正氣歌那樣擲地有聲,慷慨成仁的卻未必都能一一垂丹青。

勇氣必需要有清明的理智作後盾,否則就只能是莽撞。

雖然,曾小貓也誠心希望,這些懷抱自由夢想勇於犧牲的利比亞青年,各個都有清明的理智,而歷史會證明,他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爭取的夢想,是值得的。

但是,曾小貓開始覺得,腦溢血安安靜靜的死在家人的圍繞下,也許,才是貓爺爺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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