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乳房 Dear Breasts

親愛的妳們,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妳們,我有多愛妳們。

或者說,我從來沒有發現,原來我有這麼愛妳們。

去年過生日的時候,在醫院裡,風度翩翩的中年醫師,在例行檢查之後,用輕鬆的語氣,微笑著說,妳三十歲了,又有家族乳癌病史,建議做個乳房攝影檢查,我給妳開張介紹單到放射科去。

那個時候,我很精明的,立刻問道,這個,我的健康保險有給付嗎?

醫師愣了下,還是風度翩翩的微笑著,讓護士幫我打電話去保險公司問問。結果是有。我這才放心,拿了那張介紹單,去放射科掛號。

我對妳們的愛是那麼廉價,非要健保給付,才要為妳們做攝影檢查。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太精明了。

於是,我們一起做了生平第一次的攝影檢查。看片子那一天,醫技師用刻意輕鬆的語氣,微笑著說,有陰影。

結果,我們被轉診到成像中心,去做核磁共振檢查。

在更衣室裡換上檢查用長袍的時候,我對著鏡子,仔細的看了看妳們。是的,我已經三十歲了,我的臉蛋看起來也的確像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但是妳們倆分明還是像少女一般的美麗,不是特別豐滿的圓球形,而是比較秀氣的水滴型,但是圓潤飽滿,皮膚細緻,乳頭粉粉嫩嫩,含羞帶怯地微微往上翹者。分明完美,幾乎沒有一點瑕疵。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看過妳們,也從來沒有發現,原來妳們倆是這麼的美麗。

我用長袍把妳們包裹起來,特別小心翼翼的。換上拖鞋,走在醫院的長廊上,沒有一點聲音。這醫院真是精心為女人設計過啊,走廊上放著輕柔的音樂,各個轉角擺著鮮花,診間的牆面地面色系粉嫩,等候室桌上擱著女性雜誌還有一次性的指甲銼。這樣精心設計過的空間,分明是為了撫慰擔憂害怕可能失去乳房的女人。

包括我。或許不是擔憂,或許不是害怕;那種情緒,難以言說。我捨不得妳們,捨不得兩個比閨中密友更親密無間的女友;我心疼妳們,悔恨我這許多年來,其實都不曾好好的愛護過妳們,甚至不曾好好的看過鏡子裡的妳們。

按照護士的指示,我趴在核磁共振器的床板上,把妳們倆安在適當的位置。我伏下身,妳們也就安靜的不動,聽任安排,乖巧如兩隻馴良的貓。

就是一向如此這樣的安靜乖巧,才讓我長久忽略妳們的吧。那時我才明白,我的整個作為女人的身分、的生涯,全部都是由妳們倆支撐的。十四歲那一年的夏天,妳們萌出尖尖的芽,媽媽帶著我在士林三商百貨的黛安芬買了第一件胸衣。就在那個夏天,我才真正地有了性別意識,看到那個踢足球的三年級學長開始會臉紅,在他面前走過去的時候還會抬頭加挺胸。

然後就是一連串跟妳們的斤斤計較。我也許真是太精明吧,每次在亂七八糟的報章雜誌上看到什麼女性身材的完美比例數字,就要來算計一遍,然後抱怨妳們的大小。按照通俗的尺碼,妳們不是會讓男人噴鼻血的波霸E杯,也不是最適合東方女性穠纖合度的C杯,而是那不上不下的D杯,於是我把我的不夠性感和不夠苗條全都歸咎於妳們。

始終沒有發現妳們倆有多美麗的我,卻急於證明自己的美麗。二十五歲那一年的秋天,國產內衣嫚黛瑪璉推出副牌瑪登瑪朵時,舉辦內衣美少女造型比賽,妳們倆陪我南下遠征高雄,幫我拿下了瑪登瑪朵"尋找Mordern Girl"內衣造型比賽的第一名。未料,我的莽撞加上某八卦報紙的無中生有,那次的比賽讓我拿到美胸皇后的頭銜卻丟了電視記者的工作,黯然收起行囊來了美國,從此沒有再回台灣。儘管如此,我總覺得比賽讓我對自己多了信心,感謝嫚黛瑪璉到如今,去國多年排除萬難也只肯穿國產的曼黛瑪璉內衣。為什麼,精明如我,卻從來沒有好好的感謝過真正的功臣,妳們倆?

倏忽數年就這樣過去,那天護士把伏在床板上的我推進圓筒狀的核磁共振機裡,我的耳邊開始嗡嗡作響,總覺得腦門也跟著震動,卻清清楚楚感覺到,妳們倆乖乖的貼在我身下胸前,如如的不動。啊,就待在哪裡不要動吧,我喊著,不要動吧,不要生病,不要離開我。我現在才知道,妳們這大小再好不過了,我再沒什麼可抱怨的。我現在才知道,學生時代熱衷夜生活的那一陣,酒吧裡向著我搭訕的男人,實在也都是衝著妳們來的。我現在才知道,如果沒有妳們我就沒有機會贏得什麼Modern Girl就不會回美國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業…妳們,妳們就待在那裡不要動吧,健健康康的就好,不要離開我。

核磁共振的結果出爐,確定那陰影是腫瘤。恍恍惚惚的,我又躺在綠床面白床單的病床上,讓女醫技師為我做超音波檢查了。往右邊的妳抹上介質的時候,醫技師輕輕的說,有點冰,忍耐一下喔。我衝她笑一笑,感激她對妳們的溫柔。多待在我身邊幾年吧,我心中喊到,也讓我有更多時間對妳們好一點。

檢查結束的時候,我起身穿衣,醫技師說,妳的乳房很豐滿…很漂亮。我說,謝謝。我誠心誠意的說了謝謝。以前聽到這句大部分出自男人之口的話,我都當作奉承之詞,半信半疑。但是,這次,我知道這位醫技師說的是真話-不論她心裡是否真這麼想,她口中說出的這句話的確是半點不假。

一連串的檢查,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告一段落。一年後的今天,我還能坐在這裡,寫這封信給妳們-我親愛的兩個小姐妹-,都是因為上帝垂憐,那腫瘤是兩顆小小的纖維瘤,暫時沒有威脅。從此為了妳們,我戒除了心情不好時的特效藥-薯片,因為醫師說,油炸物會增加纖維瘤病變為癌症的機率。這一年來,每一天傍晚淋浴的時候,我都會好好的看看鏡子裡的妳們,感激自己何其幸運,能夠與妳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恩賜。

今天我聽說了一個悲傷的故事,關於地球的另一端的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小姊妹的故事。我才知道,不只跟妳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恩賜,就連愛護妳們-我以為是我理所當然的責任-其實也是那麼的珍貴的權利。


平平安安的,我們一起過了一年。親愛的妳們,我會一直好好愛妳們,也請一直跟我一起健健康康的過吧。也請和我一起,誠心祝福天下女人,都能跟她們的親愛的乳房,一起健健康康,好好的過。

最愛妳們的大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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