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傷天后 Healing Queen



人真是矛盾。坐在新聞室裡翻譯那翻不完的外電時,滿腦子都是縱橫千里的遐想;而當飛躍各地千山萬水出差去的時候,卻反而常被一些不出奇的小點觸動了眼光和心弦-也許是一位旅途中偶遇的老者,也許是一隻跟在我腳邊走了一段路的小花貓,也許是讓我坐著歇了歇腳的賣玉米的攤子。

這些在旅途中遇到的不出奇的人,不出奇的事,日後卻常常成為記憶中的亮點,一閃一閃的,一明一滅的,在情緒冰冷時溫暖心田。

每一次的旅程,都有這樣幾個亮點。因著這幾個亮點,這趟旅程就富足了。

因此,今天我要寫在出差智利採訪時遇到的一位阿嬤。她是一位慈濟志工,但不是我的採訪對象。

她是我的療傷天后。




一個霧濛濛的清晨,慈濟賑災團隊的大隊成員降落在智利首都聖地牙哥(Santiago)。這支藍色的隊伍推著行李,步出機場,走進智利深秋冷冽的空氣中。

人群中,有一推車堆得高高的皮箱,緩緩的向前移動著—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位神情快活的小個子阿嬤,推著一車行李,緩緩的往前走,她那矮小的身材完全隱沒在那堆行李後面。

小個子阿嬤是六十歲的紐約慈濟志工葉沈秋菊,一堆行李是素粽、糕餅、柳橙…全是阿嬤千里迢迢帶來,要和志工們分享的愛心。那天,在前往志工落腳處的路上,阿嬤對我說了她的故事。

見過秋菊阿嬤的人,都說她是個快樂的女人;而認識秋菊阿嬤的人,會說她個樂觀的女人。只有真正了解秋菊阿嬤的人,才知道她是個何等堅強的女人。

阿嬤是台灣嘉義人,雙十年華時在毛衣廠打毛衣,認識了後來的丈夫。儘管男方的母親並不喜歡她,秋菊還是在二十三歲時嫁作人婦。婚後,因為婆婆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小倆口為了負擔老人家龐大的醫藥費,很快便負債纍纍。

一九八○年,三十一歲的秋菊和丈夫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們將三個孩子-最大的女兒當時不過剛上小學的年紀-拖付給婆婆照顧,兩個人孤注一擲地買了兩張單程機票,飛到地球另一端的美國紐約市,要在這機會之地打拼掙美金,五年後回去還債。

到了新大陸,丈夫先找到了在中餐館洗盤子的工作,每個月可掙得美金九百元。秋菊在越洋電話裡告訴婆婆,說以後一個月可寄六百元美金回去,婆婆哼了一聲:「六百元?買蔥都不夠!」

秋菊一聽,想到自己甫到異地,才找到落腳處,連半件傢具都還沒有呢,第一通打回家的電話就挨了教訓,頓時滿腹委屈化作淚水,從雙眼湧出來。

哭過,要努力不懈地奮鬥來爭取更美好生活的決心,卻更堅定了。

「我就哭那麼一次,我後來都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秋菊找到了織毛衣的家庭代工,在家踩縫衣機做代工發出的噪音,每每引起鄰居抗議;因為這樣,夫妻倆在一年間,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兩人日夜辛勞,以為他們的五年計畫終究會實現;沒想到,不到一年,丈夫就病了。

原以為只是小感冒,經過檢查發現竟然是鼻咽癌,開始電燒治療,治療過後又回到餐館洗碗,也許是過度勞累,不到三個月,左手左腳開始出現痲痹的症狀、嚴重時竟到了無法動彈的地步,求醫多次都找不到病因。就這樣拖了兩年,情況好些的時候便去餐館洗一天的碗,差些的時候便在家裡躺上一整天。終於到了無法再拖的地步,無可奈何之下,丈夫返台接受治療,秋菊留在美國,繼續織毛衣,省吃儉用,在最最困難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間斷寄婆婆丈夫的醫藥費、以及子女的養育費回台灣。

不到三年,丈夫往生了。秋菊在美國沒有合法居留身分,怕出了美國就回不來,不敢貿然返台;於是,連自己丈夫的告別式都沒有參加。

「那個時候太忙,沒有時間去想,去難過。」頓了頓,秋菊阿嬤又說:「有時候,會夢見他…」

丈夫去世,秋菊領到了保險金;一九八六年,美國大赦非法移民,秋菊苦唸英文、參加考試,終於也取得合法身分。秋菊拿保險金還清了債務、貸款買了房子、餘錢寄給婆婆;終於,過上了好一點點的生活,接著和朋友合夥開了修車廠,陸續把子女接到美國。

一九九一年,修車廠因為租約問題,結束營業,秋菊阿嬤的房子也賣了。在那之後現在阿嬤一度重時毛線,但畢竟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了,現在阿嬤以包素粽、賣素粽為生。她說:「無所謂,都看開了。現在我做小生意,口袋裡隨時都有點零錢,這是我一輩子最富有的時候呢!」

錢財之事能看淡,而秋菊阿嬤最近的傷心事,就是大女兒結了婚,生了孩子以後,女婿卻因為作奸犯科而啷噹入獄,女兒也在五年前往生了。

講起大女兒,阿嬤也只是輕輕的說:「還是有傷心的時候呢。可是也好啊。孫女送回去大陸給她爺爺奶奶了,我不用幫忙照顧,也可以專心做慈濟啊。」阿嬤眼眶紅紅的,但是,眼淚沒有掉下來。真的就像她說的,再也不哭了。

「現在,我就是在跟慈濟出來賑災的時候,最開心…」

賑災發放時,秋菊阿嬤滿臉堆笑,熱情的招呼每一個災民。永遠開開心心的她,有個叫「快活姊妹」的綽號。

見過秋菊阿嬤的人,都說她是個快樂的女人;認識秋菊阿嬤的人,會說她是個樂觀的女人。只有真正了解秋菊阿嬤的人,才知道這個「快樂」的老太太,曾經那樣刻苦堅毅的和命運搏鬥,擔起一家老小的家計;曾經中年喪偶、老年喪女的辛酸,仍永遠抱持對生活的熱情;對於為難自己的婆婆,仍然克盡孝道,不計一切的付出。

只有真正了解秋菊阿嬤的人,才知道她是何等堅強,一身的痛刻骨銘心,唯有投入慈善工作,是她療傷的方式。


遇見阿嬤的時候,我正經歷一段低潮期。人家說天道酬勤,我卻懷疑天道罰勤:往常工作得那麼盡心,卻被驅趕到一個小角落,在侷促和無奈中掙扎著,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一步。

阿嬤,僅是一位一世的辛勞、半生的奮鬥,到末了還是受窮受苦的阿嬤,但在我的眼裡,是久旱見雨,是久雨放晴。

我聽見同樣來自紐約的志工說,阿嬤在紐約,每個星期去探訪老人院,在台上快活的又唱又跳,逗老人家開心。

我聽見慈濟隊伍中的賑災老將說,阿嬤在二○○八年哥倫比亞大地震後,就是賑災先遣團中唯一的女性,只會說「 ¡hola!、「estoy contento 、「te quiero三句西班牙文,卻能有說有笑的和災區的孩子玩成一片。

阿嬤說,看到災民的苦,她就覺得自己已經很有福。

看到阿嬤的堅強,我就覺得自己的挫折算不了什麼。

阿嬤不知道,她是我的療傷天后。而且,我相信,她一定也是很多,很多人的療傷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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