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路上，廣播新聞正報導著加州政府的財政危機重重打擊了州立大學系統。政府挹注州立大學的資金減少，意味著職員被裁、教員放假、課程減少，學生卻要付更多的學費⋯。於是，我想起我的攝影搭擋。
我的搭檔是一位很上進的青年，也是我在業界七年來合作過最優秀的攝影師之一。他和我歲數相當，因為少年時代的一些波折，大學沒有畢業。現在做自由攝影師的同時還在州立大學修課，每週上課超過二十小時，拿他的電視製作學士學位。
今年學校的教員開始放無薪假，很多教授為了不犧牲授課內容，就在被縮減後有限的授課時數裡拼命趕課。攝影師的工作已經很辛苦，還要疲於奔命的應付大學課 程，我看到他電子郵件的發信時間經常是凌晨兩、三點；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看到他眼下沒有黑眼圈、臉上沒有青春痘是什麼時候。
我說，“你實在不應該修那麼多課。”
他說，“年輕沒關係，再老一點就不能累了。我只是想有機會就趕快唸完。”
我說，“那麼你就不要接這麼多工作。”
他說，“有工作才有錢賺啊，不然哪來的錢付學費？”
我唸書的時候也打過工，但是為了賺零用錢，不是為了貼學費。我從不記得自己有這麼辛苦。在美唸書大不易，據統計，美國擁有大學學位的人口佔總人口數只有三成，相較於七成人口擁有住房、八成五擁有健康保險，大學學位似乎是美國夢的三顆基石中最難達成的一項。
新聞播完了。廣播最後提到加州在六○年代早期創立了州立大學系統，承諾給予所有在學業表現上夠格的莘莘學子們均等的機會，接受品質良好、學費合理的高等教育。廣播主持人無情的斷言，如今由於州政府的財政吃緊，這一項承諾恐將不復存在了。
於是，我想起我們曾經採訪過的一位橄欖膚色的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做達麗亞（Dhalia Aguilar），十六歲，就讀於加州奧森賽得（Oceanside）高中二年級。她的夢想是讀完高中，然後進入大學，拿一個教育學士學位。
這個夢想聽起來很簡單—就算是在美國，好歹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完成了大學學業吧—但是對於一個來自奧森賽得的孩子來說，卻是加倍的困難。這個地區有三成的民眾不會說英語，一成居民的收入低於低收入戶標準。
我們去學校拍攝達麗亞上學的情形。上課鈴響了，那些高中生還在走廊上親熱嬉鬧，少年情侶相互擁吻得難捨難分，彷彿分開一堂課就是生離死別。許多孩子兩手空空的走進教室坐下，連課本都沒有帶。陪同我們的副校長穆勒（Bob Muller）先生顯得有些尷尬；他告訴我們，每年有六百名學生從奧森賽得高中畢業，但只有一百人能順利進入大學－包括社區大學－就讀。
按照台灣的升學率標準，這所高中可以算是一所所謂的“放牛高中”了。但是力爭上游的孩子努力不被環境影響，我看見達麗亞在喧鬧的教室中努力集中注意力聽課。同學們因為攝影機的出現而戲弄作為焦點的達麗亞，她充耳不聞。我忽然覺得對她有些抱歉。
下課了，我們跟著達麗雅回家。達麗雅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她平常住在媽媽家，週末住在爸爸家。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她要回爸爸家。
爸爸帶著達麗雅同父異母的兩個小弟弟一起住在只有一間房的小公寓。因為只有一間房，所以客廳也被當作臥室使用，電視、床鋪、衣櫃等家具塞得滿滿的，設起腳架、架起攝影機以後，我們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
達麗雅的爸爸對我們的來訪表示熱誠的歡迎，招呼我們一起吃午餐，然後喊達麗雅趕快去做午飯。我們婉拒了，看著達麗雅從冰箱裡拿出墨西哥餅皮和豆泥－事實上冰箱裡也就只有這兩樣東西－在爐子上把豆泥熱了，用餅皮包起來。
他們沒有餐廳，就在廚房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來吃。開飯前，達麗雅用西班牙文禱告，感謝上帝賜給他們今日的糧食。
客廳（兼臥室）的牆面上貼滿了這個墨裔家庭的照片。達麗雅的爸爸在八歲的時候從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市（Mexico City）來到美國，在那之前他在墨西哥上了三年學，而來到美國以後完全沒有接受任何教育。
“小時候我也有各式各樣的夢想，但是，你知道，我念的書實在太少了…我根本做不了什麼事。現在我只希望我的女兒、我的兒子們他們能多讀點書，將來能過好一點的生活。”
吃過飯，達麗雅的爸爸要出門去打零工了。達麗雅要留在家裡，一邊在那張家裡唯一的桌子上寫功課，一邊照顧兩個六歲和四歲的弟弟。
達麗雅的爸爸說；“達麗雅美麗又能幹，我真是以她為榮！你知道，我的兩個妻子都離開我了，現在家裡的事全是她在照顧。我真是以她為榮啊！但是我也覺得對不起她，我希望她能多點時間唸書。所以我特別感謝你們…那叫做什麼來著…壽司（Sushi）？”
“爸爸，他們不是壽司（Sushi），他們是慈濟（Tzuchi）。”
“啊，對的，慈濟、慈濟。我太感謝慈濟了。”
從小公寓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對面有一棟平房，前面有一個小小的遊戲場，那是這個社區的活動中心。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慈青們在那裡進行“歡喜來讀書”課程，義務指導社區裡的青少年做功課。達麗雅參加這個課程已經三年，這是她的”我要上大學”計畫中最重要的一部份。
那個星期天，我們去拍攝“歡喜來讀書”授課的情形。我驚訝的看見達麗雅穿著深黃色的慈濟社區志工背心，在教比她更小的孩子做功課。
一位長期關懷“歡喜來讀書”課程的師姑說，三年前達麗雅剛來參加這個課程的時候，只有十三歲，卻像個小媽媽一樣，帶著三歲的小弟弟，上課上到一半還要跑出去幫弟弟換尿布。那時候她的數學程度明顯落後同齡的孩子，而三年後的現在，她的學業成績已經進步到可以指導其他的孩子。
聖地牙哥“歡喜來讀書”課程開始迄今也不過三年多，達麗雅可以說是和這個課程一起成長的。她告訴我，她喜歡這個課程－不僅僅提升了她的學業成績，讓她更有信心，而且讓她相信有願就有力，她的大學夢總有一天會達成的。
認識達麗雅是二○○九年秋天那個學期的事了。現在是二○一○年的暑假，達麗雅準備升上高中三年級；我的攝影搭檔還在馬不停蹄的修暑期課程。衷心祝福明年此時，達麗雅順利上大學，我的搭檔順利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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