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的園子 The Silent Garden

「你為什麼去慈濟?」

「我為什麼不去?」

於是我像一朵雲似的,飄去了慈濟。

台灣的媒體給我一個模糊的印象:慈濟好像是大戶人家的主人,躲在庭園深深的樓房裡,任憑園外讚嘆之聲盈盈不絕,唾罵之聲來勢洶洶,園裡藍色的池塘波瀾不驚,綠色的大樹頂天不搖,而主人當然就坐在那園子的深處,如如的不動。

我與慈濟少有接觸,不知道深宅大園裡的主人面貌如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媒體人,應聘到慈濟美國總會的影視中心擔任製作人。

於是,像一朵雲似的,我飄到洛杉磯近郊的聖迪瑪斯,飄到蒼綠如海的慈濟園區來。

園區的四周是濃綠的大樹,大樹底下是油綠的草坪,大樹圍著灰色的廣場,廣場旁邊有白色的僧侶石雕。穿藍衣的志工在草坪上靜靜的飄動,天上白雲的影子在廣場上輕輕的掠過。

這是個基金會?還是個寺院?我這樣問自己時,已經坐在未來長官的面前了。

我的面前是一張圓圓的臉蛋,掛著靜寂的微笑;是一襲藍藍的旗袍,別著靜寂的法船胸針。我想要問她,為什麼要聘像我這樣一個外人來慈濟,她卻先我而開口了:

「現在在這裡的一位製作人,是從台灣的大愛電視來的,我們很喜歡她。她要走了,所以請你來。」

「她不喜歡這裡嗎?」

未來的長官低下了頭。

我見到了那位準備離開的製作人。她告訴我,她離開的原因是因為這裡寂寞。

寂寞?我心裡想: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不寂寞的地方嗎?

長官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住處,就是即將離開的那位製作人住了三年的屋子。一位總務處的同仁陪我走到另一片綠叢,看到一白色粉牆的矮房,像一艘白色的小船飄在蒼綠的海面上。

總務處的同仁靜靜的開了門,把鑰匙交給我。

我無法不喜歡這樣安靜,柔和,潔淨的房子。我安頓下來。我的房間有白白的粉牆,白白的百葉窗,而窗外是油綠的樹葉。白天,葉隙篩下陽光,是金色的;夜裡,葉隙篩下月光,是銀色的。天晴的時候微風拂過,時而聞到撲鼻的花香;南加州少見的雨夜裡,潮溼的泥土沁涼的氣息充滿了小屋。屋裡傢具齊備,木板床上的床墊包著草綠的床單,睡在上面感覺像是睡在草地上。

到職的當天,我已經認識了許多慈濟志工和同仁。慈濟人喜歡與像我這樣的外來者分享其他們的故事,每見一面就為我溫習一次。在一張柔和的臉對我綻開一個靜寂的微笑之後,我聽到他們這樣說:

「我年輕時在台灣欠了許多債,來美國打拼三十年還清了債,還賺了一個修車廠。但是後來,修車廠又倒閉了。現在我什麼都看開了,錢留不住啊。」

「我以前是醫師,七年前我中風了。我不能行醫了,但是我還想幫助人。錢真沒有用,自己身體健康,又有餘力幫助別人,才是最好的啊。」

「我剛開始創業,我父親就往生了,後來母親也癡呆了。碰上不景氣,我的事業也受到不小的打擊。現在看看我母親這樣也很好,活在當下,沒有妄念啊。」

每天我遇到不同的慈濟人,他們像我講一遍他們的故事。半個月來,我聽了太多的故事,卻還不認識一個志工。他們的故事都太像,似乎都是同一個人的故事。

每天我在園區遠遠的見到一個同仁或志工走來,便要努力辨認他的臉龐──每個人都穿著藍衣白褲,遠遠看去都十分相似。待走近到可以看清楚他臉龐的距離,我又要努力回想他的故事──他是在科技公司做得不稱心,覺得賺錢不是一切,因此投身慈善的那一位嗎?還是太過投入餐廳生意,以致夫妻失和,最後驚覺家庭重要勝過一切的那一位?

一邊走,一邊想,一邊在臉上預備好一個合宜的靜寂的微笑。的確,他們每個人的各有各的故事,但為什麼他們每個人的故事都那麼相似?他們都有過一生一次得意的時刻,都因為遭逢變故回心轉念,看淡功名錢財,志願投身慈善工作。

這是最典型的慈濟人的故事。我從他們柔和的微笑裡,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靜寂。

我開始知道離去的製作人說的「這裡太寂寞」是什麼意思了。人們似乎贏得了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草叢間的花兒開了一朵又一朵,樹林裡的兔子生了一窩又一窩,幼兒園那邊的孩子長大了畢業了離開了又入學了一批新的孩子,然而人聲鳥語都無法征服這永世的寂寞。

慈濟志工當中,有些曾經最得意的人,有過殊勝的功名,有過大筆的財富,但功成名就金銀財富都像脆弱的燭光一般,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消失在無垠的黑暗裡;曾經功成名就的人們,於是躲進了靜寂的園子裡。

這個靜寂的園子,園裡有大樹、草坪、廣場、石雕、覆著紅色屋瓦的白色屋子,屋牆上鑲著雕花的窗玻璃,屋裡播著音樂,飄著茶香,點綴得莊嚴典雅,每件東西都在訴說著建這個園子所花費的心力與財力。而在草坪和廣場上,飄來飄去的就只有幾個穿藍衣的志工。

偶爾園子裡辦一場活動,人群湧進來吃一頓素菜, 園裡就有了人間的氣息,除了林間的鳥聲,還有人們的笑聲;除了藍色的制服,還有花色的時裝。志工們臉上泛起紅光,招呼客人。活動結束,人群散盡,笑語消失了,志工們手上忙忙碌碌的收拾著園子,臉上的紅光褪去,掛著靜寂的微笑。

辦活動是慈濟人最興高采烈的時刻,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即使躲進了這個靜寂的園子,他們還是懷念人間的熱鬧。我想離開的製作人說得對,他們的確是寂寞的,但是,這世界上又有誰不寂寞?

仲夏夜裡,我躺在白色小屋裡包著綠色床單的木板床上,聽窗外近處的蟲鳴,遠處的狼嚎,和夏夜晚風穿過百葉窗的沙沙聲。這許多聲音羅織在一起,我聽到的,還是只有無邊無際的靜寂。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