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 Es Belle"

"海地的女人,我認為是世間最美的。那些面孔和身材要是換到西方的大都市去,定可以為它們的所有者賺上一大筆財富…她們適合比茅屋小室更好的背景來搭配。" -Graham Greene,1966
海地的女人,非常美麗。震後的太子港,許多海地女人頭頂從外援團體處領到的大包大包物資,走在街上,鮮豔的棉質薄裙隨她們款擺的腰枝搖曳著,露出下面纖細的腿小鹿的膚色,精緻有如印象派大師竇加的小銅雕人像。一起去海地報導賑災工作的經典雜誌攝影師說,海地的女人真是太漂亮,我幾乎想來這裡開模特兒經紀公司。

海地的女人,非常愛美。災後太子港的街道上,即使已是斷垣殘壁,仍然可以看出城市還繁榮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處處林立的就是理髮店。愛漂亮、重門面的海地女人,即使已經一無所有,來領取發放品或接受義診時,仍要盡力把自己打理得光鮮亮麗。她們和志工相擁時輕柔溫婉的微笑,甜美有如她們信奉的巫毒女神爾茲莉(Erzulie)。

海地的女人之美,不只是引人的美色。從那個充滿挫折的國度回到興奮焦躁的美國半年後,我方在遙遠的回想中明白了海地女人為何動人:我所見到的海地女人,大多只受過極少的教育,但都保有原始單純的善良,對孩子盲目無私的舐犢情深,在災難的絕望中煥發出幽微的光芒。

世紀強震過後一個月,我隨第六梯次的慈濟賑災團隊來到這個苦難的國度。當時國際間的外援已經大量的湧入海地,但海地平民的生活卻沒有多大起色。我親眼看見因為藥品的缺乏,只不過是盲腸炎的患者竟得不到醫療;我也親眼看見如山的外國捐贈的藥品堆積在曠野,任憑風吹日曬雨淋。

據說一批專門從外援中掠取利益的投機客正張牙舞爪。坐在車上時我看見瘦弱的孩子們敲著車窗乞討,哭著說他們快要餓死,我不得不相信他們真的會餓死。同時我又想像著,那些不知身在何處的投機客,他們的餐桌上想必還有蘇打水、蘭姆酒和燻鯡魚。世間不公不義若此,我覺得自己幾乎憤怒得要向上帝揮拳抗議。

而我所見到的那些海地女人似乎都已經決定了,即使在悲傷中咬著半塊麵包也比沒有麵包強得多。她們拿著她們所能拿到的,鐵了心似的要讓孩子活下去。

有一個女人在無國界醫師聯盟(MDM)的病房─其實就是一個裡頭擺上兩張行軍床的大帳篷─裡,陪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位治療師帶著毛毯和泡飯去看那男孩,透過翻譯教女人如何用冷水把飯泡軟。女人學會了,拿水把飯泡好,分給兩個孩子吃。

兩個孩子之中,患有類風溼性關節炎、十四歲的年紀卻瘦小有如七歲兒童的男孩是女人的兒子;下顎在地震中嚴重受損、無法咀嚼硬食的十歲女孩只是碰巧和男孩同「病房」的孩子。

我曾經聽志工說,海地人餓得怕了,拿到一點吃的東西,絕對不敢分給別人。沒想到在海地的第一天,我卻看到這樣的一個女人,把食物分給別人的孩子吃。兩個孩子分完了一碗飯,女人自己連一口都沒有吃…

有一個女人在慈濟的義診站前面排了很久的隊等候看診,懷裡抱著一個瘦弱的嬰兒。女人對醫師說,孩子病了。醫師仔細檢查後,發現孩子並沒有病,只是營養不良。於是透過翻譯向女人解釋了孩子的狀況。

女人說:我沒有奶可以餵這個孩子了。

醫師說:妳可以多吃點豆類,就會有奶了。

女人紅了眼眶,說:我連玉米都吃不上了,哪來的豆子吃呢?

老醫師把這個故事說給我聽,慚愧的說自己沒有體貼病患的處境。我看著醫師老眼蒼茫一眶淚水,描繪出一個不怕自己飢餓,卻害怕孩子長不大,而紅了眼找豆子吃的女人…

有一個女人腿上包紮著布條,在一處廢棄工地上以塑膠布搭成的克難帳篷前面,隨意坐著。她的左腿上坐著一個女孩,右腿上坐著一個男孩;女人兩眼望著路口,是在等去給外國賑災團隊做司機的女婿回來;兩個孩子四隻眼睛茫茫然的,不知望向何處。

兩個孩子是女人的孫兒。女人的女兒在強震中遇難,孫子孫女吃了大驚嚇,地震過後就沒有說過一句話露過一個笑臉。

傍晚的天空呈現一種髒兮兮的紅色,用來固定塑膠布的那幾棵大樹看起來像是黑色的剪影貼在髒兮兮的紅紙上。城裡又溼又熱,女人抱著孫子孫女在帳篷前面乘涼。

女人望向路口眼睛還沒有迎回女婿,先迎到了來探訪她的慈濟志工。女人認得藍色的制服,那是雇用女婿做司機的外國慈善機構的制服。志工使出渾身解數逗兩個孩子開心,女人在一邊向志工哭訴孩子們所受的傷害。志工問起她腿上的傷,她縮一縮用窗簾布簡單包紮的腿,說沒什麼,又急急問起是不是可能拿一個小帳篷給孩子睡…

還有一個女人,抱著高燒昏迷的孩子,到無國界醫師聯盟醫療站求助。女人甚至自己做了診斷:「救救我兒子,他得了黃熱病啊!」義診站裡來自先進國家的醫師們,只在教科書上讀過這個疾病的名稱。比見到黃熱病患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看到這個嬌小的女人,抱著塊頭比自己孩大的十五歲兒子,在烈日下步行一小時到義診站…

在無國界醫師聯盟義診站的女人、在慈濟人醫會義診站的女人、在廢棄工地搭帳篷的女人、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女人,美麗的善良的女人…無數海地女人的形象在我腦海裡重重疊疊著,直到我再也分不清誰是誰。她們像一群羽毛相同的小鳥,每一隻小鳥都張開翅膀護衛窩裡的蛋。
















啟程回美國的那一天,一個在慈濟義診站做翻譯志工的瘦長海地少年在我的拍紙簿上給我寫了兩行字:「Tu es belle. Tu es jolie」。

「這…是什麼?」

「就是『妳真美,妳真好』的意思。」

「啊,謝謝…」我認真的看著那位少年。「你應該早一點教會我這兩句話的…我可以對很多我在此地遇見的海地女人說這兩句話。」

「我們還會再看到妳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喜歡你們,我也喜歡這個國家。我非常希望能再回來。真的。」我在眼淚掉下來以前爬上了回聖多明哥(Santo Domingo)的巴士。太子港機場還沒有恢復通行,我們得坐八小時的巴士去聖多明哥搭飛機。

巴士開了,車窗外的景色急急倒退成漩渦。再見,海地。再見,海地人。再見,海地的女人。Tu es belle. Tu es jolie. 希望下次再見面時,妳們有比斷垣殘壁更好的背景來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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