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來的瑪麗 Mary from Haiti

第一次見到瑪麗,是在一個冷雨淒清的冬夜。

細細的雨絲綿綿密密的自漆黑的天空落下,很冷,我看著自己的呼吸形成白白的霧氣,搓著手把車內的暖氣開到最強。南加州人一遇到下雨就不會開車了,明明早已過了交通尖峰時間,高速公路上的車隊卻堅持小心翼翼的龜速爬行,我和我的攝影搭檔塞在車陣裡,說不出的著急-採訪最怕的就是遲到,看這個光景,難不成要一群慈濟志工師姑、還有要訪視的個案一家人等我們兩個小鬼頭不成? 

只怪這天氣,在終年溫暖陽光普照的南加州,一個冷雨淒清的冬夜實在是太少見了。

加州有多種多樣的移民,但和冷雨淒清的冬夜同樣少見的,是為避災而來的難民。我們即將見到的瑪麗就是一位,她是一個甫自太子港來到美國避災的海地女人。

七級世紀強震在一月十二日重創海地之後,華府就緊張起來,在派出軍隊、送出物資救災的同時,當局也擔心一九九一年海地政變後、難民湧入美國的歷史事件會重演,因此採取了各種手段,避免海地災民為了避災,冒險偷渡美國。

和她的同胞相比,我想,瑪麗是一個特別幸運的女人。我聽說她的大兒子在洛杉磯市郊的帕莎迪那市立大學就讀,小兒子在美國出生,是美國公民。因此,地震後瑪麗的大兒子很快的就幫媽媽辦妥了簽證,讓媽媽帶著弟弟來美國避災。到了美國,他們先向紅十字會求助,也經由紅十字會安排,母子兩人暫住在帕莎迪那的一家汽車旅館。可是本地的紅十字會沒有長期關懷個案的方案,於是將母子兩人轉介給慈濟基金會,而今天晚上,志工們要前去進行第一次的家訪…

在見到瑪麗之前,我對她所知就這麼多。塞在車陣裡的時候,我一邊看著雨滴落在車窗玻璃上再慢慢的流下來,一邊揣想瑪麗的樣子,腦中不時浮現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所描述的,在法蘭索瓦.杜法利耶(Francois Duvalier)暴政統治下那些黝黑緊張的海地女人。不論怎麼說,我想,她能夠到美國來避災,應該還是幸運的。

終於到了那家汽車旅館,幸好沒遲到。海地人的時間是一大塊一大塊的,他們約朋友見面,是約早上見、下午見、晚上見,不像美國人的時間切成細細碎碎,約朋友是約早上十點鐘見;甚至,早上十點四十六分見。說了晚上見面,海地人一整個晚上都在家等你。

所以瑪麗在汽車旅館的套房等著我們。我原先的想像純屬無稽:她是一個俐落晶亮的黑女人,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指甲修得乾乾淨淨,V字領的黑毛衣外面掛著一串造型搶眼的大項鍊。一點也沒有緊張的樣子。

她待著的套房比一般美國旅館的套房窄了點,但是該有的兩張床、電視、衣櫃、一套衛浴都有,看上去很乾淨,傢具的品質也都很好。瑪麗不會說英文,含著微笑比劃著,讓志工們在其中一張床的床沿上坐下。志工拿出一張海地地圖,瑪麗見了,拿出老花眼鏡戴上,用一枝原子筆在地圖上比劃著,說了些什麼,我想她是在描述地震當時的情形,但是沒有人聽得懂。正為難著,她的兩個兒子回來了,大兒子雷爾夫剛好充當翻譯。

透過翻譯,志工們解釋,說今天是來了解瑪麗和小兒子尚巴亞的情況,好評估母子倆需要什麼樣的幫助。瑪麗說,她只是來美國暫住避難,很快就要回去,不需要什麼幫助。

她彬彬有禮但簡短的回答,讓我覺得她不是在跟志工客氣。我注意到她的護照上有很多出入美國的記錄,雷爾夫解釋說,地震前,媽媽在太子港一家大型成衣及學生制服代理商做秘書,收入優渥,每年夏天都帶著十歲的弟弟來美國觀光,拜訪親友。

「她有很多朋友在佛羅里達…所以她常常去那裡。她喜歡佛羅里達。她來加州,這還是第一次。」

那麼,這一次為什麼來加州呢?

「因為…她的朋友現在都不太理她了。你知道,你有錢的時候,大家都歡迎你,你沒有錢了,大家就…」雷爾夫越說越小聲。他說媽媽在地震前,拿了一大筆積蓄投資房地產,地震後房產成了一堆爛泥,媽媽已經是一無所有了。

就這樣,瑪麗透過兒子的翻譯,平鋪直述的把自己的背景和遭遇,簡簡單單地說給志工聽了。從頭到尾,她平靜地坐在床沿,手裡拿著原子筆,時不時在志工帶來的地圖上,她紙上的故鄉,比劃一下。她的小兒子在一邊,手裡扭著一張紙頭玩,怯生生的看著這群穿藍衣的陌生人。

我問瑪麗,喜不喜歡美國。她說她不是不喜歡美國,而是她不希望自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美國的。

我再問尚巴亞,喜不喜歡美國。出乎意料地,這羞怯的十歲男孩竟兩眼放光,笑了起來,說美國好酷,他好喜歡美國,再也不想回去海地了…原來他會說英文,還說得很清楚。

更出乎意料地,始終平靜地含著微笑的女強人瑪麗,忽然滾下豆大的淚珠,哽咽了…

志工們上前安慰她,不安的互相討論道:「她怎麼就哭了呢?是不是我們待得太久、問話太多,打擾她了?」

離開汽車旅館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但夜裡的空氣仍然是如水的寒。這一年加州的冬天反常的冷,我不禁想,不知來自加勒比海的瑪麗母子,能否適應這樣的低溫?

















最後一次看到瑪麗,是在一個標準的南加州陽光明媚的冬日上午。她和小兒子已經搬出汽車旅館,搬到大兒子雷爾夫的租屋處。雷爾夫告訴我,說媽媽很怕冷,不習慣加州的天氣,但是不願意對志工說出她需要一個電暖器。

志工們告訴我,他們幫瑪麗爭取領取食物券的資格,可以憑券向政府和民間慈善機構領取食物,瑪麗也領了一次食物券,但最終還是以美國食物不合口味而婉拒了。

雷爾夫說,媽媽不喜歡被同情。我不得不承認,當初覺得她很「幸運」來美國避災,實在是我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的美國想法。

這個俐落晶亮的黑女人有種高貴的氣質,面對志工的探訪,她也總是客氣地一一回答志工的問題,一一答謝志工對她們母子的關心,但她的淡定的態度與淺淺的微笑,每每讓我自覺好奇心太重,問話太多而赧然。

我始終覺得,那天在汽車旅館,瑪麗的眼淚,是為了小兒子說出了「再也不想回去海地」而掉的。

臨走之前,瑪麗透過兒子的翻譯,告訴我,她不喜歡我做的報導。她說她有計畫,三個月內就要回到海地東山再起。她不是難民,只是因為遇到了一些狀況,不得不來美國住一陣子。我向她道歉,她搖搖手,很大度的說,我的報導也沒也有寫錯,但是她剛好是那種寧可被痛恨,也不要被同情的人。

我謝過她,告辭離去。我沒有再見到海地來的瑪麗。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會東山再起的。寧可被痛恨,也不要被同情,能得這種氣魄,世間又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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