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麗娜 Dear Lina


親愛的麗娜,

你好嗎?

今天,我又想起妳了。想起你的堅強,你的勇敢,你的美麗,你的善良,你一切的一切。我和你相聚的時光是那麼的短暫,可我又覺得和你是長久以來的老朋友了。你早已離我遠去,可我又覺得你還在我身邊。

親愛的麗娜,我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那樣勇敢。

兩個月前,我去做了乳房攝影檢查。只是因為家族乳癌病史而接受醫生建議所做的簡單例行檢查,不知怎麼的我卻緊張得要命。護理師把我的一隻乳房夾起的時候,我一邊暗自祈導,希望別照出什麼異狀;一邊不知怎麼地,想起我們一次見面的情形。

那天我跟著志工來到你的病房,看到你光著頭皮坐在窗邊。你爸爸上前來為我們介紹,我伸出一隻手來和你握手,你偏著頭,揚起一邊的嘴角,似是微笑。

我結結巴巴的說明了來意,說我聽到了你勇敢與腦瘤病魔對抗的事,聽到了你人在病中還慷慨解囊捐助台灣莫拉克風災受災戶的事,希望能夠採訪你,把你的故事介紹給全球的觀眾。

你很輕、很慢的點頭,說了些什麼。我好不容易才聽懂,妳說的是可以、可以,但是妳覺得妳沒有什麼特別的,妳的爸爸和這些來幫助妳的志工才是了不起。

聽到妳的那句“可以”,我就放心了,於是慢慢的和你閒聊,談你從哪裡來,為什麼來美國,怎麼病的,生病以後的心情,現在每天都做些什麼…。我的問題繁瑣而細碎,而你因為腦瘤的關係,左半臉肌肉僵硬,說話也很慢,卻很耐心的和我聊著。你面對你的病苦是如此的坦然,即便是在記者面前也沒有試著想表現出美化自己的意圖。



做完乳房攝影後不久,我接到醫院的通知,說有陰影,建議我做進一步的乳房核磁共振檢查。打電話掛號的時候,我緊張得雙手顫抖,想起你告訴我,你在房東家昏倒,被送到醫院做了腦部核磁共振檢查,發現是腦瘤。

我問你,知道得了腦瘤,怕不怕?你說,自己倒不怕,只是爸爸有心臟病,不敢讓他知道。

約好了作核磁共振檢查的時間,我發現自己沒有你勇敢。我非常擔心,自己的乳房會不會真有什麼異常。我不怕痛,也不怕死,但是我怕醜,怕失去身為女人重要的性徵。

於是我想起在那天在你的病房裡,你爸爸拿了你病倒前的照片給我看。照片裡的人兒眼大膚白,鼻樑挺直,豐潤的嘴唇含著淺淺的微笑,亮麗似明星。麗娜,你真的好美,真是真正的美女。

然後我看到病床上的你,光著頭,歪著鼻樑,吃力的扭著嘴說話。我忍不住說,啊,麗娜,你看,健康的你真的好漂亮,你一定要趕快好起來。

你卻說,我生一點病沒有什麼,我只希望趕快強壯起來,好去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我知道你說的是那些在災難中的人。我已經聽慈濟志工說過,你在莫拉克風災的時候,即便自己在病中,還是捐了五百元美金,給風災受災戶。你真是一個真正的美人,人美、心美。

我也想和你一樣,把心念放在體諒父母和憐恤天下苦難蒼生,而不是擔憂自己可能失去的乳房。光是要做到這一點,我就覺得好難、好難。

我依約去醫院做核磁共振檢查,按照護理師的指示戴上耳塞,趴在床墊上,讓她把我推進那巨大的圓柱狀機器。機器開始運作,巨大的磨砂似的噪音穿過耳塞直衝我的腦門。我一邊忐忑不安的揣測這次檢查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一邊想起在復健室的你,在治療師的指導和爸爸的陪同下,練習行走。

他們說,剛做完手術的時候,你左半身完全無法動彈,現在已經可以自己走幾步路了。你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做復健。

你說,生病以前,你覺得多工作、多賺錢,可以體現人生價值;生病以後,你覺得人只要能夠平靜健康的生活,就是最重要的了。

你說,等你好起來,你也要做慈濟志工。

親愛的麗娜,我不知道,妳只比我大僅僅一歲的年紀,為什麼可以這樣坦然的面對你的病苦。而我,只是趴在核磁共振機裡就如此擔憂。

親愛的麗娜,我要怎麼做,才能變得像你一樣勇敢?

做完核磁共振不到一星期,醫院的報告出來了,建議我再做進一步的超音波檢查。噢,麗娜,我真害怕。我真想跟你說說話,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你離開美國回中國東北繼續治療的那一天,我因為另有採訪,無法去送你。我採訪完回到辦公室,看著攝影拍回來的帶子,看到慈濟志工握著你的手,看到你開心的笑,開心的衝著攝影機揮手。我看了也好開心,我真的覺得你會好起來,會回到美國、或是在東北作慈濟志工;然後,有一天,當我在見到你的時候,你會已經又健康起來,又亮麗一如往昔了。

可是你沒有。

你回去東北不過兩個月,就傳來了壞消息。那天我在會議室裡,一位志工告訴我,說你已經往生。我說,哦,這樣啊。然後,我站起來,走回我自己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和會議室在不同的建築,中間有個廣場。那一天,我覺得廣場好像變得特別大,在恢弘的天幕下無止盡的伸展,怎麼都走不完。

終於,回到我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裡空無一人,正合我意。我坐下來,躲在電腦螢幕後面,哭了。真正的哭了。

親愛的麗娜,在我作為新聞記者的生涯中,你真的是一個最特別的受訪者。你堅強,勇敢,美麗,又慈悲。

親愛的麗娜,明天我要去做乳房超音波檢查。我已經決定,不論結果如何,我都要像你一樣勇敢面對。你已經不在了,但是我永遠記得你。我不但會一直記得你,而且還要學著像你。

多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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