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夢之健保難 American Dream: RAM in LA

一九三一年,美國歷史學家亞當斯(James Truslow Adams)在他的著作《The Epic of America》中,第一次提出美國夢的觀念。       

據說,在美國這個機會之地,只要經過努力不懈的奮鬥,就能夠獲得美好的生活。對於這個美好的願景,人們稱之為美國夢。

據說,美國夢的三顆基石是健康保險、大學教育、以及擁有住房。這三者,是在美國享受美好生活的必要條件。

 而在富裕的機會之地,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實現美國夢?   

        
        
年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沒有運動賽事、沒有明星演出,洛杉磯市立體育場(LA Sports Arena)卻吸引了空前的人潮和媒體記者因為這一週,偏遠地區醫療組織(Remote Area Medical, 簡稱RAM)和美國慈濟醫療基金會合作,在洛杉磯體育場設了大型的義診站。

時間是下午兩點,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候。我抓著麥克風拍紙簿,搭檔扛著腳架攝影機,在人群中穿梭,尋找可能願意接受採訪的病人。一位銀髮齊耳、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奶奶吸引了我的注意。

這位奶奶坐在一張紅色的塑膠皮面折疊椅上,等待。她的左手邊是一排不見盡頭的紅色塑膠皮折疊椅,右手邊也是一排不見盡頭的紅色塑膠皮折疊椅,後面還是一排又一排的紅色塑膠皮折疊椅。每一張折疊椅上都坐著人。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幼兒的,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面孔臉上的表情各異、卻又如此相似些許焦躁,些許不耐,些許興奮,些許期待。

奶奶非常大方地面對攝影機,告訴我們,她的名字是薇薇安(Vivian Seals),今年六十二歲,住在洛杉磯近郊。她和其他數百名需要免費眼科醫療服務的民眾,一起在紅色塑膠折疊椅排成的眼科候診區等著。隊伍移動得不算慢: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人的號碼被叫到,起身去看診,而其他人就依序往前坐。這時候,薇薇安奶奶就得吃力的拄起拐杖,站起來,很用力的挪動一小步,再坐下。

隊伍移動得不算慢,可是在從一張塑膠折疊椅移到另一張塑膠折疊椅之間,薇薇安奶奶已經等了快一個鐘頭。午餐時間早就過了,她還沒吃飯。她看上去有點疲倦,但圓滾滾的黑臉上還是帶著溫煦的笑意。

「這不是很讓人高興嗎?我真高興他們為我們這些付不起醫藥費的人義診。我很高興。我已經等了滿久,可能還要等更久。但是我可以等,因為這很值得。」薇薇安奶奶對我說,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豎起剩下的三根指頭比出一個「OK」的手勢,又重複了一次:「我很高興。這很值得。」

經過了一個多小時「很值得」的等待,終於輪到薇薇安奶奶了。醫師為她驗了光,判斷她的舊眼鏡已經不符需求,然後開了張配眼鏡的處方單給她,前後不過五分鐘的時間。薇薇安奶奶又被領到另一區的另一張紅色塑膠皮面折疊椅上,等待:等著點眼藥水、等著視網膜以及其他眼科病理檢查、還有最重要的,等著拿眼鏡

今天早上,她三點鐘起床,五點鐘搭上巴士,七點半到達義診站。洛杉磯的大眾運輸並不發達,搭巴士是很不方便的一件事;但是薇薇安奶奶的視力已經差到讓她無法自行開車。她臉上的那副眼鏡已經很舊,現在她就算戴著眼鏡也沒辦法看清楚了。今天她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一副免費的眼鏡。

不過,即使配上一付可以讓她開車上路的好眼鏡,薇薇安奶奶還是會選擇坐公車的。她在二十年前的一場重大車禍中失去健康、丈夫、和工作。二十年來,她依賴政府的傷殘人士救濟金渡日。「我的背脊還是吱吱嘎嘎作響。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就聽到我背上的骨頭吱吱叫著抗議。」

早上七點半就到達義診站的薇薇安奶奶其實已經做了很多事。上午,她已經到牙醫站去洗了牙,又到主辦單位的募款攤位捐了五塊錢。不過,大部份的時間,她就只是坐著等。

輪到薇薇安奶奶時,她被領進一輛醫療車裡,裡面的醫療器材對她來說很新奇:薇薇安奶奶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做過視網膜或是其他的眼科病理檢查了。經過檢查,醫師告訴薇薇安奶奶,說她的視網膜、黃斑都很正常。這算是一個好消息。又是前後不過五分鐘的時間,薇薇安奶奶又回到一張紅色塑膠皮折疊椅上了。現在,她等著挑眼鏡框。

我們非常想拍到薇薇安奶奶拿到眼鏡時快樂的表情,於是陪她在等候區坐著。她左顧右盼,對我說:「妳看看這麼多人,大家真的都很需要幫助呢所以我說我們真的很需要全民健保。我們很需要完善的全民健保。」薇薇安奶奶說,她在電視上看到過關於歐巴馬總統健保新政策的報導,她相信那會有幫助的。

坐在我的另一邊,同樣在等著挑眼鏡框的泰瑞(Terri)阿姨聽到薇薇安奶奶對健保的看法,也加入我們的談話。她卻沒那麼樂觀:「唉,我想歐巴馬是已經盡力了!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等待中,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夾著我,就健保的問題熱切地討論了起來。原來,薇薇安奶奶身為老年殘障人士,可享有由政府負擔的一般健保,但是她的健保沒有給付牙科醫療,而眼科的自付額,光是掛號看診就要五十元美金,對依賴救濟金渡日的薇薇安奶奶來說是太沈重的負擔。泰瑞阿姨有一份工作,顧主也提供健保,「但如果我想要配副眼鏡,我得花上五百、或是六百美金。我哪來的五百塊錢啊?」

正討論著,薇薇安奶奶的號碼被叫到了。她拄起拐杖,緩慢卻興高采烈的走上前,我們也抓起麥克風攝影機,緊緊跟著她。鋪著白色桌布的長桌子上放著數百副鏡框樣本,薇薇安奶奶準備要好好的來挑個鏡框了,走上前來迎接她的志工卻是一臉的歉意:

「對不起,女士,來配眼鏡的民眾太多,我們今天實在做不完那麼多眼鏡了!可不可以請您明天再來?我們可以給您一張單子,明天您可以不排隊,直接來領眼鏡

「好的,謝謝,幾點鐘呢?」薇薇安奶奶有點失望,但還是微笑著。

「早上六點鐘可以嗎?希望您可以在其他病患進來之前到達,這樣可以減少我們作業上很多麻煩呢!」

「這」薇薇安奶奶為難了。她要搭的公車,第一班是五點鐘發車,把轉車的時間算進去,如果她搭上第一班車,最快也要在七點多才能到達體育場。

最後,志工們同意讓薇薇安奶奶在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前來挑鏡框、領眼鏡。薇薇安奶奶道了謝,轉身離開了。她的臉上有種「唉、這也沒辦法」的表情。我的攝影搭檔放下原本扛在肩上的機器,對我攤攤手,意思是「現在呢?怎麼辦?」

我看著薇薇安奶奶蹣跚的背影,想像明天早上,這位老太太又得在早上三點鐘起床、在五點鐘搭上巴士、坐上兩小時的車來到會場剎那間,我感到一種近乎心痛的巨大的失望,遠遠超過沒拍到畫面的那種失望。我甚至不知道是薇薇安奶奶比較失望,還是我比較失望。

根據美國內政部的統計,至少有八千六百萬名美國人沒有任何健康保險,或是在過去三年內曾經中斷健保。這個數字還不包括那些「保險額不足」的民眾亦即像薇薇安奶奶或是泰瑞阿姨這樣,雖然有健保,但健保卻沒有給付牙科、眼科等較昂貴的醫療服務;或是自付額過高,使被保險人對於就醫仍然望之卻步。

沒有人真正知道,在美國保險額不足的人口數,究竟有多少。
        
RAM是全世界最大的義診組織。我們採訪了它的創辦人史坦.布魯克(Stan Brock)。他形容RAM是一支「醫療遠征軍」。他在一九八五年創立了這支「遠征軍」,自一九九二年起,以用小型飛機空投的方式,把藥品和醫護人員帶到中南美洲的亞馬遜河流域等地,進行義診。

而十八年後的今天,這支遠征軍已經不能被叫做「遠征」軍了近五年來,偏遠地區醫療服務六成以上的義診活動,都在美國本土進行。

布魯克描述多年前第一次在美國本土舉行的義診,那是在田納西(Tennessee)的一個小鎮。鎮上唯一的醫院關門了,打電話給RAM,請求到鎮上辦個義診。他們去了。「當然規模沒有像現在這麼大,我們就只有幾張牙醫檢查椅結果好多病人出現,我們竟然沒辦法治療他們全部的人那真的、我真的很驚訝

我告訴布魯克,我在中南美州採訪過幾個規模不等的義診活動、也在美國境內採訪過幾個地區教堂舉辦的小行義診活動,但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本土看到這麼大型的義診活動。我也很驚訝於我所看到的。非常驚訝。

有誰會想到,在美國這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竟然還有那麼多的民眾,甚至無法負擔最基本的醫療服務?

我們在西醫診療站遇到一位志願醫師維塔洛(Michael Vitullo)。他是一位退休急診室醫師,在這次義診中志願服務一連七天。他告訴我們,他這些天來看見的許多病人,因為長期缺乏必須的醫療護理,大多數患有氣喘、糖尿病、高血壓或其他心血管疾病等慢性病。因為沒有保險,很久沒有看醫生,因此症狀不斷惡化,甚至失去控制。這是非常嚴重的社會隱憂,因為美國醫藥費用、健保自付額都奇貴無比,舉例來說,光是中風病倒的自付額,就可以讓一個有固定收入但是沒有積蓄的平民遭到破產的厄運。

這一年的RAM洛杉磯義診共服務了6619人,包括眼科4430人次、牙科3302人次。而因為看診人數已經到達上限,而遭到婉拒的病人,還有數百人之多。

一連八天,我看到受病痛所苦的人們,在清晨四點鐘就來到體育場等待看診,手上掛著珍貴的塑膠腕帶,他們得憑這枚腕帶上的編號入場。我聽到付不起醫藥費的人們說,他們為了得到這一枚腕帶,在發腕套的前一天就開始排隊,夜裡露宿洛杉磯街頭。

布魯克告訴我,就算他們辦上一個為期三個月的超大型義診,也無法照拂大洛杉磯地區所有貧苦的病患。

美國國會在這一年的四月通過一兆美元健保案,嘉惠四千萬無醫保的貧困民眾,堪稱歐巴馬總統的歷史成就。但是,要支撐美國這樣巨大規模的現代化醫療體系,必須有完整的各級醫院管理、製藥及醫療設備產業、以及社會保險和壽險資金等配套措施;在健保新案能夠真正照顧這些貧窮病患之前,歐巴馬和他的政府還有重重挑戰要面對。

洛杉磯憲政委員雷德利湯馬斯(Mark Ridley-Thomas)在健保案通過的第二天宣佈了RAM洛杉磯義診的消息。他說,這次的義診「不能來得更即時了」。健保的漏洞仍然很大,極度仰賴像RAM或是慈濟這樣的民間慈善團體來填補。

四月的洛杉磯,日夜溫差奇大,凌晨時分的空氣是刺骨的涼。上千人擁著毛毯、被褥,在洛杉磯體育場門口排隊,等候看診。隊伍從體育場東側的入口一直延伸到西側,隊伍面對的方向正好是日出的方向。但是太陽還沒有升起,體育場的大門也還沒開。黑暗中,人們瑟縮的等待著。歷史學家亞當斯往生已經一甲子,美國夢對於千千萬萬的美國人來說,仍然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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