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暖陽




















碧藍的晴空下,碧藍的海面閃著粼粼的波光,海天一色,很美。中年的夫妻,沿著海岸並肩而行,眼神交會時相視而笑,很美。年老的婦人,望著一行白色的水鳥振翅飛向天際,一頭白髮在海風中輕輕飄動,也很美…

真的很美。這是我對莫爾(Moore)一家人的第一印象。
那是二○○九年夏末的一個午後,我和來自台灣鄉間的莫爾太太相約在風光明媚的加州聖埃利荷(San Elijo)海灘,目的是訪談她和外籍婆婆相處的經驗。

令我驚訝的是,她把丈夫、婆婆、和婆婆的一位好友都一起帶來了。我見到他們的時候,莫爾夫婦並肩沿著海岸走著,一人推著一張輪椅--丈夫推著媽媽瑪麗(Mary),妻子推著瑪麗的好友芭芭拉(Barbara)。

更令我驚訝的是,面對莫爾夫婦的親切招呼:“天氣很好呢,不如跟我們一起走一走吧?”我竟也就握著原子筆和筆記本,和他們一起沿著海岸緩緩而行-通常我應該會說些“抱歉,我趕著截稿“之類的話,要求受訪者馬上進入主題的。

但是這一家人似乎有某種奇妙的魔力,何況天氣也真的很好,於是我便和他們一起散步了。頭上、肩上感覺到午後溫煦不狂燥的陽光,暖暖的照耀著;臉頰、髮際感到夏天輕柔不冷冽的寒風,徐徐的吹拂著。一切都恰到好處,我頓時覺得心曠神怡。

一行水鳥從我們的頭頂飛過。莫爾先生指著那些水鳥,彎下腰,對老莫爾太太說:“看到那些鳥嗎,媽媽?”瑪麗的眼光飄向天際,只是微笑著。

又走了一會兒,看到一群少年在海灘上生火搭帳篷,大概準備今晚在海灘上露營了。莫爾先生又彎下腰,說:“看到那些孩子嗎,媽媽?妳記得我們從前常常去露營的那個海灘嗎?”瑪麗還是微笑著。

“我想她不記得了。”莫爾先生喃喃的,像是在對自己、又像是在對妻子說。莫爾太太轉頭,迎向丈夫的目光,說:“那不是很好嗎?媽媽活在當下,沒有煩惱,沒有貪念,也沒有妄想。”

“對啊,而且也沒有高血壓,沒有心臟病…”

夫妻兩人相視而笑。

此情此景,眏在我眼裡,不知為何,令我深深動容。

那個時候,我剛結婚不滿一年。無事可做的週末午後,我經常膩在我那年輕的丈夫身邊,不論他在做什麼-吸地毯、修剪院子裡的花木、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總是有辦法找到一個角度,貼近他身邊,然後問些奇蠢無比的問題:“你會永遠愛我嗎?”他也總是不厭其煩的回答我那奇蠢無比的問題:“會啊,會啊,我永遠愛你。”而我的思緒每每飄向遠方,想著,什麼叫永遠?十年、二十年以後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

此刻,我看著莫爾夫婦,忍不住要想,啊,二十年後,我和我的丈夫,若也能如此和諧,我就心滿意足了。

來自南加州的莫爾先生是一個基督教白人家庭的獨生子;來自南台灣的莫爾太太在一個有十個孩子的佛教家庭中排行第五。多年以前,兩個人初識的時候,這對男女以奇妙的方式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時候,莫爾先生的父親剛剛去世,而母親瑪麗則剛患上阿茲海默症,記憶力開始衰減,自理生活的能力也漸漸退化。莫爾先生盡心照顧母親,經常隨侍在側。有一天他們一同出遊,莫爾先生請當時還是包小姐的莫爾太太幫他在女公共廁所前看著門,好讓他可以幫媽媽瑪麗換尿布。另一天,兩人相約在濱海的餐廳共進晚餐,餐後(當時還是包小姐)的莫爾太太提議到海邊散步,莫爾先生以為兩個人將要共享一段浪漫的時光了,沒想到假期剛過的海灘到處都是遊客留下來的飲料瓶罐等垃圾,然後(當時還是包小姐)的莫爾太太就彎下腰,開始撿垃圾…

後來,他們結婚了。後來,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我對異國婚姻一直有種複雜的情愫。當年青春的我隻身闖蕩美國,接受了語言、文明、和愛情的啟蒙:關於男與女、東方與西方、過去與未來…。是的,我的情愛啟蒙導師是一個紅髮綠眼膚色蒼白的美國男人。我一直以為我會嫁給他,但是當我語言能力的突飛猛進,只換來他的沈默無言,我決定了建立在差距歧異上的戀情註定不會有夢幻結局。我的初戀結束了,我長大了。後來,我嫁給了我現在的丈夫:和我一樣來自東方、語言宗教背景都相同的華人男子。

會答應寫這則專訪,也是因為對於異國婚姻的這種情愫。在與莫爾太太見面之前,我只知道她是慈濟的委員,她的美籍丈夫也是慈濟志工。我真想知道她是何等迷人的女人,能讓來自西方基督教家庭的獨生子接受自己的宗教與文化。

當我見到莫爾一家人,並且和他們在午後暖陽下沿著海岸走上一段,聽見他們交談,看見他們互動,我便模模糊糊的,有些明白了。

莫爾太太其實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人。她身材嬌小,眼睛經常彎成一瞇瞇的笑著,笑得眼角的魚尾紋深入鬢邊裡去。她並不嫵媚妖嬌或是精明強悍,但是生在一個食指浩繁的家庭,讓她學會惜福和包容;由一位長年投入慈濟工作的母親撫養長大,讓她學會慈悲和寬恕。她有一顆寬廣的心。

莫爾先生其實也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這個高大的白種男人經常馱著背,但臉上的神情總是很快活。他剛剛開始自己的生意時,父母便相繼癌了、癡呆了;後來也就相繼走了、退化了。在不景氣期間,他的生意也受到不小的打擊。但是由一位虔誠的基督徒母親撫養長大,讓他學會了自愛與愛人,也相信逆境是上帝煉淨自己必經的過程。他有一個宏大的胸襟。

知足常樂、心寬念純,讓這對異國夫妻琴瑟和鳴,散發出溫暖美麗的光輝。

我們沿著海岸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莫爾先生注意到媽媽瑪麗有點異樣,轉身叫妻子:“親愛的-”

“我發現了。那邊就有個公共廁所。去吧,我幫你們看著門。”不等丈夫說完,莫爾太太便體貼的接著說。

莫爾先生公共女廁裡幫媽媽換尿布時,莫爾太太陪著芭芭拉老太太等在門口,笑著對想進廁所的女性遊客解釋,說自己的丈夫在裡面幫婆婆換尿布,請他們稍等。

“啊,我點忘了,我們還有採訪要做。”莫爾太太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我說。“真對不起啊!天氣實在太好,想走一走,耽誤妳時間了!等一下換完尿布,我們就開始吧。”

午後暖陽照在莫爾太太臉上,她的眼睛彎成一瞇瞇,很親切的笑著。海風拂過,我手上那一本筆記本的紙頁被啪啪地吹動起來,上面寫著我計畫要問的問題。但是,專訪已經沒有必要了。我已經有了,那所有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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