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城裡的黃面孔 American Dream: The Gamblers



史蒂芬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我和他僅有一面之緣,且事隔兩年半,我已難以記起他的樣貌。

他的眼神害羞得像個青年,眼尾的皺紋卻滄桑得像個老者;他的個子,在亞洲人之中不算矮,在美國人之中不算高;他那一身衣服,即使在洗得最乾淨的時候,也帶著中菜館子的煙繚火氣;他說起英語有很重的中國腔,說起普通話又有很重的廣東腔—是的,他就是那樣一個,在波士頓的中國城裡隨處可見的、許許多多的香港移民中的其中一個。

他在大多數的香港人移民美國的時候移民,就是一九九七香港主權移交之前;他做著大多數香港移民做的工作,就是中國城裡中餐管的跑堂。

和大多數中餐館的跑堂一樣,史蒂芬每天鞠躬哈腰的賺一塊兩塊的小費,往往工作到很晚,口袋還是不很飽滿。說來也怪,僅僅隔著一條街,在波士頓老城那兒吃龍蝦喝巧達湯的那些人,給起小費都特別大方;在中國城這兒吃排骨啃鳳爪的這些人,給起小費卻是特別摳門。

史蒂芬並不特別喜歡他的工作,可他也不怎麼喜歡休假。在美國,其實,挺寂寞的。老忙著也挺好,至少感覺不到寂寞。一放假,沒事做,打開電視,美國人的運動他看看著沒趣,美國人的笑話他聽著沒懂。就只有裹著棉被,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寂寞哪就從老房子的門縫窗縫裡滲進來,直充滿了整個房間,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呼吸吐納之間都是寂寞的氣味。寂寞,跟波士頓冬天的寒一樣,蝕骨的。

過年的時候,中餐館的老闆帶著跑堂的掌廚的,一夥人上了大巴士,說是到隔壁康州去玩玩。開巴士的、車掌小姐都說得廣東話,史蒂芬這才覺得有點意思了。車開了四個小時,到了個賭場,車掌小姐給了每人二十元的籌碼,一張飯票。史蒂芬糊裡糊塗的跟著下了車,走進賭場,嚇!這可不得了!

這賭場特別大、特別美,看上去檔次就很高,一進去,一身肌肉包在西裝裡的黑人青年、金髮碧眼的白人姑娘給你開門,鞠躬哈腰的。史蒂芬平常對著人鞠躬慣了,一下子被人這麼奉承著,還真有點不好意思,直拉著那身煙撩火氣的舊衣服,嘿嘿傻笑。

不過他沒花上很多時間傻笑,就稀哩糊塗的跟著走,來到一間特別大、特別寬敞的屋子,他的注意力一下給那些賭桌吸引住了。怎麼著,有牌九、麻將、大家樂呢!發牌員全是亞洲人,各個西裝筆挺的,頭髮梳得光光的,講著普通話、廣東話都流利。再一看,腳下踩著年年有餘圖的大紅絨毛地毯,頭上的燈籠也紅咚咚的不是龍就是鳳,整個屋子就是個喜氣洋洋。史蒂芬樂了,想起以前在香港押牌九搓麻將的情形,馬上揀了張賭桌坐下,那發牌員特別和氣,兩邊坐著一塊兒玩的都是老鄉,史蒂芬就下了注玩了開來。大夥兒臉都紅紅的,也不知道是興奮的還是給地毯映著燈光照的。

中午史蒂芬和幾個餐館的朋友拿著飯票到餐廳吃飯,看看,麵條啊燒臘啊全都有,做得味道可好了。聽說這感恩節的時候還從台灣從香港請了大牌明星來演唱,聽說有張惠妹還有周杰倫啊?聖誕節的時候聽說還有郭富城還有張學友呢?

這地方好,太好了。從波士頓的中國城到康州的賭城,巴士天天開,一小時就一班,車票只要十塊錢,就送你二十元的籌碼還有飯票呢!這哪有這麼好的事啊?那還不天天來啊?



我認識史蒂芬的時候,他已經破產了,給中餐館解雇出來,跟他家姊擠在中國城的一個小套房裡一塊住著。他慢慢的跟我講他的故事,用他那廣東腔很重的普通話。他不讓我拍攝,但同意讓我錄音,所以長官最後還是讓我找了個演員,做了這支五分鐘的深度報導。

賭博問題在亞裔當中特別嚴重。美國的賭場,三分之一的收益來自華人。賭博是亞洲文化的一部份,許多人從小拿打牌當消遣,過年的時候賭錢更是被社會所認可的活動。大部分的亞洲人在接觸賭博時,並不會警覺到這是一種可能令人家破人亡的惡習。初來美國的亞洲移民,因為語言不通和文化隔閡,經常感到十分寂寞;他們能從事的娛樂活動有限,賭博對他們來說,是個排遣寂寞的好方法。

體認到這一點的美國賭場,無所不用其極的吸引華人賭客。他們設立亞洲博彩專區,提供亞洲人熟悉的牌九、麻將等賭局; 他們雇用普通話、廣東話、越南話流利的亞洲人擔任發牌員、服務員、以及公關的工作;他們把博彩區佈置得充滿東方味,既典雅又喜氣;逢年過節,他們請來當紅的亞洲明星到賭場演出,並且特意把表演的時間安排在餐館服務員—和史蒂芬一樣,大部分的賭客,都是餐館服務生—下班以後的午夜,以吸引更多亞洲賭客;他們甚至全程轉播香港賽馬,供賭客下注。

另一方面,美國政府的戒賭機構,卻缺少能講華語或越南話的社工人員。越陷越深、嗜賭城癮的亞洲人在發現自己深陷賭博惡習,想要戒賭抽身的時候,往往因為語言不通,求助無門⋯。

我親眼見到,靠政府救濟金度日的老夫婦,因為嗜賭破產,被趕出中國城的老人公寓。我在採訪中認識好多好多史蒂芬,聽他們說他們編織的美國夢如何變成惡夢一場,每一個故事都是那麼相似。

史蒂芬不是一個人。他是千千萬萬在掙扎著想戒賭卻求助無門的在美華人。究竟有多少人,連美國政府都不知道,因為,他們是生活在社會暗角裡、難以被接觸的一群人;他們之中,有很多人是非法移民,更增加了社工幫助他們的難度。

他們是一群寂寞的異鄉人,他們賭博並不因為貪心,而只是因為寂寞和脆弱。他們懷抱夢想來到希望之地美國,想賺一點點錢過一點點好日子,卻把口袋裡的本錢全都掏給了美國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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